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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斌:哪吒与莲信仰中的创始、诞生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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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2-10 11: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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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佛教到道教:中华文化中的护法神 

哪吒(那吒),是梵文Nalakūvara或Nalakūbala的音译简称,全称为那罗鸠婆、那罗鸠钵罗、那吒俱伐罗等。哪吒早在北凉时代(397-439年)就在中国出现了。昙无谶在420年翻译的佛教经典《佛所行赞》(即《佛本行经》)首先记载:“毗沙门天王,生那罗鸠婆。”到了唐宋时期,有关哪吒的记录渐多,大致可以说哪吒信仰此时开始在民间流传。郑綮所撰唐代笔记小说《开天传信记》云,哪吒是“毗沙门天王子也”。毗沙门是北方天王,世俗称为托塔天王,所以后来民间指哪吒为托塔天王之子。毗沙门天王有五个儿子,哪吒排行第三,所以民间称其为三太子。而《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则称哪吒是毗沙门天王第三王子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天王的孙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哪吒出身贵胄,是天王的后代,这是没有争议的。宋代记录哪吒的佛教著作就更多了,如《宋高僧传·道宣传》《碧岩录》《五灯会元》《圆悟佛果禅师语录》《佛说最上秘密那拏天经》等,不一而足,可见哪吒形象逐渐深入民间。

既然哪吒在佛经中有记载,他当然就是佛教神灵;天王之子,则属于佛教护法神。佛教的护法神从印度传来时往往面目狰狞,现忿怒相,以镇妖魔,哪吒起初也是如此。

忿怒相的哪吒降龙

不过,由于他是太子,后来就开始以童子形象出现。在敦煌《毗沙门天王赴哪吒会》图中,哪吒均作童子形象。如敦煌毗沙门天王和哪吒像所示,天王左侧白净粉红持宝花之童子,笔者以为即是儿童化的哪吒。一般来说,天王旁边为二夜叉,但仔细观察此图,我们就会发现,此二人中一人为儿童,粉色白净,相对高大,面容呈现明显的华夏特征,几乎和后来哪吒“粉嘟嘟”的形象一致;而另一人已成年,矮黑,面貌奇特,则两者之对比可知非为一类。据此可判断前者便是华化后的哪吒三太子,明清小说中哪吒童子的形象即可追溯至此。

敦煌毗沙门天王和哪吒像

哪吒形象在民间的流播当然要感谢明代形成的两部小说——《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在前一本书中,哪吒是佛教神祇;在后一本中,哪吒则摇身一变,成了道教护法。虽然教派不同,但关于哪吒的故事情节大致相同。让我们先看《西游记》的记载。

《西游记》第八十三回记载了哪吒的出身,说他是托塔天王李靖之子,被逼自杀。书中写道:“哪叱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叱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叱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这里,帮助哪吒起死回生的是佛祖。佛祖“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哪吒遂重得性命,所以哪吒有莲花化身之说。

《封神演义》中哪吒的故事与《西游记》的如出一辙,只是前者用了更多笔墨展开。第十四回“哪吒现莲花化身”写道,哪吒死后,建立了哪吒行宫,被其父李靖看到,李靖一鞭把“哪吒金身打得粉碎”,还放火烧了庙宇。哪吒魂魄无处可去,找到了师父太乙真人。

太乙真人曰:“你不在行宫接受香火,你又来这里做甚么?”哪吒跪诉前情:“被父亲将泥身打碎,烧毁行宫。弟子无所依倚,只得来见师父,望祈怜救。”真人曰:“这就是李靖的不是。他既还了父母骨肉,他在翠屏山上与你无干;今使他不受香火,如何成得身体!况姜子牙下山已快。也罢,既为你,就与你做件好事。”叫金霞童儿:“把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三个来。”童子忙忙取了荷叶、莲花,放于地下。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响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 

以上可知,让哪吒起死回生的是道教神灵太乙真人,而非佛祖。关于莲花化身,《封神演义》也写得更为详细,分别用了荷叶、莲花、莲梗,且有具体步骤(勒下花瓣,铺置莲花,荷叶梗折成三百骨节,铺置荷叶等),同时有金丹,施法力,念咒语,使得哪吒乃莲花化身的情节令人难忘。顺便插一句,文史大家杨联陞先生,原名莲生,后以莲生为字,深得莲花化生这一中华文化的旨趣。

道教把哪吒从佛教中借来,虽然以《封神演义》较为完备,但此书基本抄袭了明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一书。《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七记载:“哪吒本是玉皇大帝驾下大罗仙,身长六丈,首带金轮,三头九眼八臂”;

……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于世尊之侧。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为骨、藕为肉、系为胫、叶为衣而生之。授以法轮密旨,亲受木长子三字,遂能大能小,透河入海,移星转斗;吓一声,天颓地塌;呵一气,金光罩世;鍗一响,龙顺虎从;枪一拨,乾旋坤转;绣毬丢起,山崩海裂。

故诸魔若牛魔王、狮子魔王、大象魔王、马头魔王、吞世界魔王、鬼子母魔王、九头魔王、多利魔王、番天魔王、五百夜叉、七十二火鸦,尽为所降。以至于击赤猴、降孽龙,盖魔有尽而帅之灵通广大、变化无穷。故灵山会上以为通天太师、威灵显赫大将军。玉帝即封为三十六员第一总领使,天帅之领袖,永镇天门也。

在这里,道教给哪吒安了一个高贵的出身,即玉皇大帝驾下大罗仙,企图以此与佛教争夺哪吒的法统。不过,哪吒莲花复活还得靠世尊(佛祖),这体现了释、道还在糅合之中,与《西游记》中的情形大略相同。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哪吒莲花化身的情节并非凭空而来。宋代佛教文献《五灯会元》卷二云:“那叱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卷十云:“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禅林僧宝传》云:“化生于莲花之上。”这里已经出现了“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现本身”,以及“莲华(莲花)”等关键要素和情节。

那么,哪吒当时的本领如何呢?我们知道,四大天王是佛教护法神,哪吒作为毗沙门天王的儿子同样担负降魔除妖的职责,因此《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说“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为了起到威吓的作用,哪吒经常被描述成忿怒相,故《景德传灯录·善昭禅师》云:“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那吒扑帝钟”。读者不免疑问,哪吒是护法神,降魔除妖是其本分,为什么高强的武艺和对父母的孝没有在中国华南地区的大众信仰中体现出来,反而是《封神演义》没有提到的治病本领在民间(如在澳门)信仰中广受欢迎呢?或者说,护法神哪吒何以会有祛疫除病的本领呢?通俗而言,这是因为古代科学不昌明,人们认为疾病和瘟疫是恶鬼作祟,病魔作恶,所以降魔除妖的哪吒自然而然被请来镇病魔、除恶鬼,从而祛除瘟疫,防治疾病。进一步分析,莲能够使哪吒起死回生,那么它当然能够降伏病魔,祛除病祟。作为莲花化身的哪吒理所当然地就成了祛疫治病的神灵。清代的地方志可以为证。

雍正年间的《江油县志·杂记》记载了哪吒治病的本领:“邑有供太子神者,不知何神也?凡人户有疑难症,咸往请之。供神家先卜筮,以问神允否,否则不敢强。允则抬至病者家,席地设乩,焚香祷祝……病者往往有验。若言此系何草,便不用而复往觅矣。此岂一方之习俗使然欤?”这样,民间从其需要出发,为哪吒增加了治病救人的神通,使哪吒更加“接地气”,信众更为普遍。这也是中国港澳台地区哪吒信仰传播的关键因素。

既然哪吒最初是佛教护法神,我们自然要追溯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

三太子自印度来

以色列汉学家夏维明(Meir Shahar)专门研究了中国哪吒的前生后世。他一方面着眼于哪吒的恋母情结,即儿子恋母仇父的复合情结;另一方面强调哪吒在佛教中夜叉/护法神的角色,也就是哪吒在印度的起源。他明确指出:中国的哪吒是印度神话中两位神的合体,其一是《罗摩衍那》中的夜叉(yakṣa),哪吒俱伐罗;另一个原型是克利什那(Kṛṣṇa)。克利什那与哪吒俱伐罗都是力量强大的以儿童形象呈现的神,都有打败巨蛇的事迹。打败巨蛇便成了哪吒驯龙这一情节的原型。中国的哪吒起初是父子相杀,而后佛祖或太乙真人成为替代的父亲,并调和父子矛盾;而哪吒的析骨剔肉则体现了中国文化对印度原型的改造,彰显了孝道,调和了哪吒的叛逆精神,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念。

哪吒在佛教中是毗沙门天王的第三个儿子,密教说他是毗沙门天王手下夜叉的统领(大夜叉将或夜叉大将),法力无边,前文已述及,不再赘论。而克利什那又译为奎师那,即“黑天神”,其名字的字面意思是黑色、黑暗或深蓝色。他最早出现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是婆罗门教和印度教最重要的神祇之一,被很多印度教派别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按印度教的说法,他是主神毗湿奴或那罗延(毗湿奴的一个化身)的化身。奎师那往往以儿童的形象出现,常常是一个穿黄色布裤、头戴孔雀羽毛、吹着笛子的牧童。他的皮肤呈黑色或蓝色,消灭了许多凶残的怪物,如那伽(大蛇)之王迦梨耶等。

夏维明到印度追溯哪吒的来源,提出了哪吒是二神合一的说法,值得称许。可惜的是,他居然忽视了莲花和哪吒莲化的关键情节。哪吒的原型当然是佛教的护法神,哪吒传说中引人注目的几个情节在佛经中就能找到原始出处。比如最惊心动魄的剔骨剜肉一节,《杂宝藏经》中也可见到类似记载。至于莲花化身之情节,在汉译佛经中更为常见。以释迦牟尼诞生为例,其中就隐含着莲花化身的情节。《佛本行集经》卷十有描述:“童子初生,无人扶持,住立于地,各行七步,凡所履处,皆生莲花。顾视四方,目不曾瞬,不畏不惊。”如流传的释迦牟尼诞生佛形象所示,释迦牟尼显童子像,指天立地,但实际是在莲座上,仿佛自莲花中来。莲的信仰在古印度是非常普遍且深入的,故被佛教广泛吸收。佛与莲,以及佛教与莲花从一开始就密不可分。在艺术化的释迦牟尼诞生佛中,作为童子的释迦牟尼直接站在莲台(莲座)上,形成他是从莲花中诞生的视觉效果,传递了佛自莲生、佛自莲化的信息。下图是藏于越南国家历史博物馆的莲化童子佛像。童子佛不但坐于莲台之上,而且整个身体除了头部,都包裹于一朵盛开的莲花之中,形象地体现了自莲花而生的概念和过程,可以将其看作越南的哪吒,可见佛教把莲生/莲化这个形象带到了东亚各个地区。在佛本生故事中,佛就有乘象入胎的传奇。在艺术化的情节里,乘象入胎的佛祖往往坐在莲座上。

越南的莲化童子佛(14-15 世纪)

恭迎释迦牟尼佛圣诞:乘象入胎图

可以将其看作哪吒莲花化身的先导。佛教传到中国落地生根后,原来在中国文化中并不见好的莲花,自宋代取代了陶渊明的菊,成为士大夫的象征。澳门本岛就有“莲岛”“莲镜”之称,岛上又有莲峰、莲溪,实则因唐宋以来佛教本地化。

释迦牟尼和莲伴生的情节,其实可以从古印度的主神梵天(Brahmā)找到源泉。梵天是公元前7世纪左右形成的婆罗门教的主神之一,是宇宙间的造物主,人类及万物皆由他而生。梵天自身的来历也很神奇。据《提婆菩萨释楞伽经中外道小乘涅槃论》:“从那罗延天脐中生大莲华,从莲华生梵天祖公。”这是从印度的创世神话衍生出的。在宇宙将要从最初的宇宙水体中创造出来时,一朵莲花从盘坐在大蟒阿南塔(Ananta)上的毗湿奴的肚脐中伸出,莲花盛开便生下了创造者梵天,梵天随即从混沌中创造了一个有序的宇宙。莲花与梵天的联系在印度文化和生活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梵天之莲被称作“世界的最高形式和内容”。莲在印度也是太阳的符号,代表印度教万神殿的太阳神苏利耶(Surya)。“苏利耶”是梵语的“太阳”,这位太阳神也被称作“莲之主、父、王”,而印度教的另一主神毗湿奴(Visnu)则被视为太阳的人格化身;或者反过来说,太阳是毗湿奴的化身。下图莲座上的毗湿奴(或黑天)则可谓莲座上的佛的前身,体现了莲生、莲化的概念。

莲座上的毗湿奴(或黑天)

莲在古印度的崇高地位及其象征意义,几乎是古埃及的翻版。上述印度宇宙起源或创世的神话,除了所提及的神祇名字,情节与古埃及的几乎相同。

莲生埃及 

埃及本地出产两个莲花物种,白莲(即齿叶睡莲)与蓝莲。白莲与蓝莲被古埃及人统称为“莲”,但事实上它们并非莲,而是属于睡莲科,是白睡莲和蓝睡莲。蓝睡莲在较早期的埃及最常使用。白睡莲在夜晚开放,因此与月亮联系起来;蓝睡莲在夜晚闭合并沉入水面以下,早晨从水底升起,向着太阳盛开,很自然地,蓝睡莲被理解为太阳的符号,与创世以及生命的延续关联起来。古王国时期,在位于上下埃及界线附近的主要城市赫里俄波里斯,有人认为一朵巨大的莲花是生命形式从努恩之水(Nun)中诞生的原初表达。正是从这朵莲花中,太阳神拉(Ra)诞生了。

莲在古埃及人的生活中也有它自己的神——涅斐尔图姆(Nefertum,与蓝睡莲联系尤其紧密)。他的名字被译作“完美性”“美丽的生物”“小泰姆”“美丽的开端”等,表明他是泰姆或阿图姆的首次化身。 

涅斐尔图姆一般被展示为一朵盛开的莲花形成的王冠,或戴着莲冠的青少年。如前所述,涅斐尔图姆展示的莲与青少年(儿童)的结合在亚洲相当流行,儿童可以是王子、毗湿奴、释迦牟尼或者哪吒。与哪吒信仰联系更紧密的是,古埃及人相信莲花可以治病,而置于金字塔内木乃伊旁的莲可以帮助死去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也就是说,莲有起死回生(复活)的功效,因此,莲也是埃及的“治愈之神”。

埃及的莲神

作为诞生与复活的象征,莲和奥西里斯(Osiris,埃及关于往生、地下世界与死者的神)崇拜有着密切关联。荷鲁斯的四个儿子经常被描绘为站在奥西里斯面前的一朵莲花上,古埃及的《亡灵书》中记载了“将自己转变为一朵莲花”以实现复活的咒语,这个咒语的背后就是莲花可以使人复活的观念。这种复活的观念后来也传入印度和东亚,有了“重生可以通过莲花达成”(如同中国的哪吒)的说法。这就是为什么莲花被用在死者佩戴的花卉项圈上,因为人们相信嗅闻莲花可以帮助病人恢复健康,帮助死人复活。丹达腊古墓文献中记载:“太阳,源自初始,如鹰一般从莲蕾中升起。当莲叶之门在蓝宝石般的光芒中开启时,它就分开了日与夜。”荷鲁斯也有从莲花中现身(诞生)的情景:“他睁开眼睛照亮世界。诸神自他眼中、人类由他口中,万物都通过他(出现),当他从莲花中光辉地升起的时候。”

莲上的荷鲁斯四子

古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墓在20世纪的发现进一步证明了莲的重要性。人们发现,蓝莲散置于图坦卡蒙的尸体上,与墓中其他形式的莲花构成非常引人注目的画面。其中之一是一尊作为孩童(或神祇)从莲花中出现的儿童时期的图坦卡蒙半身像。在这里,我们发现了莲的三个重要的象征意义:王权、复活、儿童。笔者正是看到莲上的儿童图坦卡蒙才意识到,这与哪吒莲花化身惊人地相似。

莲上儿童——图坦卡蒙

总之,在古埃及莲印与莲纹封泥中的莲花图案有三个主要样式:持莲男子、莲上儿童,以及与第二种样式有关的莲座、莲台。第一个样式传递了治病的信息,第二个传递了出生与重生的概念,而第三个则象征王权和王室(但也表达了诞生或复活之意)。这些艺术形式和附身的观念从古埃及传到了印度。

莲上男童:出埃及记

莲花符号从古埃及扩散到近东、地中海世界、美索不达米亚和印度。自然,亚洲普遍存在的莲文化最引人注意。学者们早已注意到亚洲的莲花同埃及的关联。早在20世纪50年代,威廉·E.沃德(WilliamE.Ward)便指出,莲花作为太阳、生命、永生与复活的符号多半起源于古埃及。在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莲纹印章与封泥说明了这种文化扩散和联系。

人们在伊拉克的尼姆鲁德发现了一枚极具趣味的椭圆印记(大约在公元前7世纪末前)。印记是一名裸体儿童蹲踞在一朵莲花上,也可看成儿童从莲花里雀跃而出。学者们注意到这个形象的古埃及来源,认为“最有可能来源于在叙利亚象牙制品中常见的荷鲁斯诞生的意象”。

伊拉克印记:莲上男童

这个图案似乎与在尼尼微发现的一块泥版文书上的莲上男童图案相同。但在尼尼微发现亚述人崇拜的版本,说明“婴儿荷鲁斯已被纳入刻印者的知识范畴,这无疑受到了叙利亚元素的影响”。而这些叙利亚元素,毫无疑问源自古埃及。前述莲上的荷鲁斯四子和莲上的儿童图坦卡蒙就是两个原型,它们从形式到内涵都被各地的后来者模仿。因此,莲上男童描述了莲文化在宗教领域的影响,源自古埃及,传至叙利亚,然后到达伊拉克。

莲上男童一路蹦蹦跳跳,从两河流域走到了印度。佛教兴起前的梵天、黑天和毗湿奴,都有莲座上的形象。莲座上的佛陀形象则始见于2世纪以后,最早在阿玛拉瓦蒂和犍陀罗出现。在前佛陀时代位于中亚和北印度的贵霜帝国,其统治者的坐像早在公元前100年就开始在钱币上出现,到了1世纪和2世纪,已经出现莲上佛陀替换男子(国王)的趋势。事实上,莲花在早期佛教艺术中无处不在,或作为装饰,或在崇拜场景中作为祭品,或置于祭坛式的佛座上,或直接被视为佛祖的化身。常见的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陀,或者佛陀登基于莲座,这类图案都表明了莲花、王权、神权之间的内在联系,因而同样体现了埃及的影响。

印度封泥上的莲花也见于菩萨诞生的图案(吉祥天灌顶)。在这种图案中,一个站立或端坐的女性(通常认为是吉祥天女),被两头象按照灌顶仪式浇沃。灌顶是一种洗礼、启蒙和仪式性的沐浴,经常在国王登基时举行,《佛本生经》常有记载。因此,灌顶本身就有象征王室和王权之意。吉祥天灌顶的图案所刻画的女性身旁有一头或两头象,这代表了释迦牟尼的诞生。这种表现常辅以一个盛水器和一枝莲花,或仅限于容器中的一枝莲花。需要澄清的是,这类图案是否确切代表菩萨诞生尚存争议,但印度代表生育和好运的古代符号——女性神祇、母神、象、莲花、容器、圣水——很有可能代表一种神圣的诞生仪式。

印度封泥:吉祥天灌顶

因此,莲花在随之而来的重要场景“佛陀的诞生”中,以一种飞跃形式进入母亲的子宫,这并不令人吃惊。佛本生故事就有释迦牟尼前生投胎为王子,成为莲花王子,登基后称莲花王的情节;对可爱的婴儿则有“莲花瓣一样的儿子”这样的赞美。“莲花瓣一样的儿子”既可形容出生时的释迦牟尼,又预言了未来的哪吒。在这种情形下,哪吒莲花化身的故事也就喷薄欲出,万事俱备,只欠中国的土壤了。

莲生童子在中国 

如哪吒所示,莲生/莲化童子的概念和形象随着佛教传到了中国。关于佛教中莲花化生的概念和形象在中国的传播,扬之水在讨论摩睺罗时有过讨论。她引用《无量寿经》和《法华经》,指出“化生”这个概念出自佛典。《无量寿经》下卷中说,“若有众生,明信佛智,乃至胜智,作诸功德,信心回向。此诸众生,于七宝华中,自然化生,跏趺而坐,须臾之顷,身相光明,智慧功德,如诸菩萨具足成就”,“他方诸大菩萨,发心欲见无量寿佛,恭敬供养,及诸菩萨声闻圣众。彼菩萨等,命终得生无量寿国,于七宝华中,自然化生”。“宝华”就是莲花。《法华经·提婆达多品》中说,善男子善女子,如果常听《法华经·提婆达多品》,“若在佛前,莲华化生”。此外,《阿弥陀经》第一卷中也说在阿弥陀佛国,“生彼土者,以莲花为父母”,在那个“极乐世界”“人皆生于莲花中也”。这些都直接提到了莲花化生的概念。

扬之水又以《报恩经》中鹿母夫人的故事来强调莲花和童子的一体关系。古印度波罗奈国有一座山,山谷中有一股清泉,在泉水北岸住着北窟仙人,南岸住着南窟仙人。一日,一只母鹿到泉边饮水,碰巧喝下了正在河边小解的南窟仙人的尿液,母鹿遂怀孕生下一女婴,交由南窟仙人抚养。这位鹿女每走一步,地上便出现一朵鲜艳的莲花,足迹所至,步步生莲。波罗奈国国王见到步步生莲的鹿女,心生怜爱,遂娶至宫中,人称鹿母夫人。以后鹿母夫人怀孕,分娩之日,却产下一朵(一说五百朵)莲花。夫人因此遭贬,莲花也被弃置在后园池中。某日,国王在池畔宴乐,震动莲花池,“其华池边有大珊瑚,于珊瑚下有一莲华进堕水中。其华红赤有妙光明”,“其华具足有五百叶,于一叶下有一童男,面首端正形状妙好”。国王此时才知道这是鹿母夫人所生,此后便是万般欢喜。这一莲生童子的形象十分生动,敦煌莫高窟第85窟的壁画便绘有“鹿母夫人生莲花”的故事。

扬之水指出,自佛教将化生概念传入中国后,中国的工匠便用各种材质和形象,通过绘画、雕刻、陶瓷器等多种形式来表现它。如在新疆和田发现的约5世纪的陶制莲花化生像、河南洛阳汉魏故城遗址出土的时属北魏(386-557年)的莲花化生瓦当、开凿于孝明帝正光二年(521年)之前的龙门石窟莲花洞中的莲花童子、东魏天平三年(536年)一座七尊佛龛上雕刻的莲花捧出的一对女童,等等。最生动形象的莫过于莫高窟第220窟南壁初唐的“阿弥陀经变”中七宝池里的莲花童子:三片透明的荷花瓣合抱为花苞,上着红衫、下着条纹裤的童子合掌立在花心,仿佛从莲花中冉冉升起。这完全就是唐人元稹“红蕖(红色的荷花)捧化生”一句的艺术呈现。可见,莲花化生的形象在唐代已经深入人心。

莫高窟第220窟莲花童子

扬之水还认为,化生在中国逐渐世俗化,出现了“世间相”,如长沙窑出土的釉下彩童持莲花纹壶中的形象,“‘化生’则定型为持花或攀枝的童子,成为一种运用极普遍的艺妆饰”;她引用北宋李诫《营造法式》卷十二“雕作制度”,说“雕混作之制,有八品”;其三“化生”注云,“以上并手执乐器或芝草、华果、瓶盘、器物之属”,附图就是“莲花上的舞蹈童子”。不过,如上所述,持莲的形象起源于埃及,在印度颇为常见,不见得就是中国化的结果。只不过人们很少知道持莲或持荷童子的形象其实由莲生/ 莲化概念演变而来,更不知道其来源是万里之外、数千年前的古埃及。这或许就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吧。

日本学者吉村怜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便对云冈石窟的莲化图案进行了全面而仔细的研究。他比较不同的莲花和莲化图像后指出,从莲花、莲花化生、莲上菩萨或天人的形象依次观察,我们仿佛看到了一部从莲花到莲花化生出来的菩萨和天人的动画片。以云冈石窟第5窟南壁上的图像为例,他生动地说:“从莲华的华中露出面颜的莲华化生形象,露出幼儿般的天真烂漫的表情,很快会成长为手执莲蕾、弹奏琵琶的天人。”笔者以为,这或许有助于理解中国工匠塑造这些形象时的创作模式。遗憾的是,吉村怜虽然知道在印度佛教中就有莲化的起源,但不知道古埃及的莲生莲化概念。

其实,笔者的家乡位于旧时浙西严州府建德县,可能早在宋元时代就已经有了莲花化生的概念。光绪时期《严州府志》记载唐代高僧少康大师(736-805 年),说:

少康俗姓周,缙云人。母罗氏梦至鼎湖峰,见玉女手持青莲花授之,曰:“此花吉祥,寄汝。”已而有娠。迨生,清光满室,香如芙蕖。七岁未言,母抱入灵山寺瞻佛像,康忽语曰:“释迦佛。”闻者异之。十五岁出家,从学诸方。贞元中至长安,遇一僧,谓曰:“汝缘在睦州。”康因至睦,乞食得钱,诱小儿诵佛一声,遗一钱。卓锡高峰山,建净土道场。集众念佛,康声独高,众见佛从康口出,连诵数过,佛出如贯珠。坐逝之夕,有光烛乌龙山,山皆为白色。宋元符三年,赐号广导大师。 

由此可见,莲花化生的概念唐宋时期就已经在江南南部落地生根,并移植到本土的和尚身上来劝导感化信徒。

……

解题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哪吒信仰带有非常明显的古埃及文化中莲信仰的根本性特征。第一,王室和王权。哪吒是李靖的三太子,李靖生前是陈塘关总兵,死后是托塔李天王,因此,哪吒的贵族/王室身份是显而易见的,他不是一般的武艺出众、法术高强但出身卑微的神,如孙悟空;他有显贵的出身。

第二,创始、诞生和复活。这几个特点虽然有些差别,但它们是密切相关的,其中隐含的关键因素便是古埃及的莲所代表的原始生命力。古埃及的莲在创世神话和亡灵书中都代表诞生和复活,如荷鲁斯的四个儿子就站在莲花上;而在图坦卡蒙墓中发现的莲上图坦卡蒙,简直就是古埃及的哪吒。哪吒的复活,便是佛祖(或太乙真人)用莲花、莲叶做成他肉体的替代品,在法术的魔力下,莲的各部分成为哪吒起死回生的肉身。从这点看,莲可以帮助复活的观念在哪吒的故事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或者说,莲花乃是最原始的生命力的象征,可以延绵不断。

第三,和复活密切联系的便是莲的另一个功能——治病。埃及的莲,本身就被古埃及人用来治病,而莲神就是治愈之神。澳门的哪吒三太子信仰之普遍,关键来源于其治病的功效;哪吒能治病防疫的信仰,与其作为莲花化身是密不可分的。

第四,儿童(童神)的形象。莲神涅斐尔图姆、荷鲁斯的儿子、图坦卡蒙、尼尼微的莲上儿童、黑天、释迦牟尼的诞生等,都有儿童形象;哪吒也是如此。特别是作为佛教护法神的哪吒,经历了从面目狰狞的大汉到活泼可爱的儿童形象的转变。相传,藏传佛教的创始人之一莲华生(Padma-saṃbhava,活跃于8世纪后期)就是以莲花池内坐在莲花之上的八岁儿童形象出现,被国王发现并认为王子。这是另外一个莲花与童神以及王室三合一的故事,可以说是密宗版的佛祖或哪吒。事实上,后世称莲华生为“第二佛陀”。

回顾这几个特征,我们可以发现,古埃及的莲信仰和中国明清以来的哪吒信仰有着内在的高度相似性,其演变也有内在逻辑的支撑。因此,笔者认为,中国哪吒的信仰有古埃及文化的元素。以此而论,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研究,很多时候或者说从开始到现在,都需要放在世界历史和文化的场景中加以考察。

当然,本章以“哪吒的埃及来源”为题,并不是说“哪吒”这个形象是从古埃及传到中国的,而是强调哪吒携带、象征的几个关键元素如复活、治病、莲化(莲生)在古埃及和古印度皆有发现,而且它们在时空上又有传递性和承续性。当然,古埃及人相信的莲花可以治病,和中国港澳台地区哪吒三太子祛疫除病的信仰,不宜混为一谈。我们谈到古埃及文化之于哪吒信仰在中华地区的流行,并不是否认中华文化的独创性,相反,在吸收古埃及和古印度的文化元素时,中华文化在创造哪吒的形象的过程中,充分显示了其主体性、包容性和开放性,正如“孝”这一核心在哪吒形象中的贯彻。

(本文摘自杨斌著《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龙涎香与坦博拉》,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1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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